第059章 故人

流沙终于过去了,不远处可见到胡杨林立、水草丰茂的绿洲,蓊蓊郁郁,看着便清爽宜人。

黄芪缓缓地扭了扭脖子,身子微微一缩,飞快地从沙子中拔了出来,惊呆了所有人。

看着众人呆愣的表情,渔舟捂着脸,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。

黄芪伸手慢慢地将渔舟拉了起来,然后用剑将钟若瑜挖了出来,剩下的就不管了,埋得最深的苏琼是那棵最后被挖出来的“萝卜”,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,如同缺水的鱼。

地上的沙粒热气蒸腾,几乎欲灼伤人的肌肤。向导一时也找不着北,众人相互搀扶着向绿洲走去。

胡杨树挺拔高大,苍劲古朴,素有“生而不死一千年,死而不倒一千年,倒而不朽一千年”之美誉。渔舟寻了一棵怪异得似苍龙腾跃的胡杨树倚靠,让密密匝匝的树叶笼着自己,也许是心静自然凉,竟然感受到几丝细微的凉爽。

渔舟顺着微风,舒服地眯着眼睛吸了一口气,突然打了个喷嚏,秀气的眉头也皱了起来,她招呼黄芪道:“这风好像带着点古怪的味道。”

机警的黄芪立刻站了起来,右手不自觉地搭上了剑柄,深吸了一口气,缓缓地吐出,十分笃定地道:“是血腥味。”

“大家四处分散瞧瞧!”钟若瑜立刻吩咐道。

突然有人发出了惊呼,众人齐奔去,只见一个七八丈高的胡杨上吊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,悬挂的树枝苍浑而凝重,遒劲而突兀,少年一动不动,衣衫如破布,千疮百孔,脑袋低垂着,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容颜,不知是生是死。地上的沙地看不出任何血迹,然而浓重的血腥味却扑鼻而来。

钟若瑜飞身 而上,用匕首隔断绳索,将少年抱了下来,探了探鼻息,奇道:“居然还活着!”

渔舟瞧了几眼,看身形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,不由伸手去拨开了少年脸上凌乱的头发,赫然露出白皙而细腻的脸庞,长长的羽睫,薄薄的唇瓣。

看清容貌之后,渔舟和黄芪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大步,满脸的难以置信。

九嶷?漕帮少帮主怎会到萧关之外?又为何会沦落至此?

“是旧识?”钟若瑜立刻问道。

“唔,是我的朋友。”渔舟含糊地应道。

她没详说,钟若瑜也聪明地选择了没有刨根问底。

给九嶷嘴里塞了续命的药丸和水之后,一行人在苏琼的带领下进了北俄最南部的城池——鄂城,街上行人无论男女都是浅色皮肤,头发柔软呈波状,鼻子高凸,鼻梁呈直形或凹形,头发和眼珠色浅。

苏琼将渔舟一行带到客栈安顿好就辞去了,渔舟也没真想要他报恩,不过是言语上调侃几句罢了。

钟若瑜一面派人打听逍遥王后人的消息,一面四处做生意。渔舟留在客栈照顾昏迷不醒的九嶷,余下的时间都在写《踏莎行》,将沙漠遇险与北俄之见添了进去。

夜里,渔舟进九嶷安置的房中,见他依然未醒,脸上的烧总算是退下来了,稍稍放了心。烛光微暗,她拿起桌上的剪子倾身去剪烛心,烛光照在她清丽的容颜上,给她纤弱的身影笼上了淡淡的光芒,有种说不出的温暖。

九嶷就是在她剪烛的时候醒来的,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,眼底带着眷恋与迷茫,神色怔忪地沉浸在温暖中无法自拔,不知今夕是何夕。

“这是见到姐姐高兴得傻了麽?”渔舟嫣然一笑,齿如舍贝。

九嶷不好意思地垂下眸光,苍白着脸轻声道:“男女七岁不同席,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院子,那时还小,夜里不敢独自睡,母亲会在榻边陪着我,直到我睡着。八岁那年,母亲病故,如今印象最深的只剩下母亲剪烛的模样。方才,我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,见到了母亲……”

渔舟揉了揉他柔顺的头发,柔声道:“傻孩子,人死如灯灭,你还好好活着呢。”

他缓缓阖上双目,掩去眼角细碎的贪恋与温柔,努力地汲取她掌心的温暖,哑声道:“姐姐真是九嶷命中的贵人呢,上回是,这回又是。”

“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了?可否说说?”渔舟问道。

她曾粗略地看过他身上的伤,致命伤口就有五处,大大小小的伤口星罗棋布,几乎完无体肤。若不是渔舟一行碰到自然灾害,误打误撞地救了他,恐怕这年少的漕帮帮主将会被晒干,谁也认不出。

“祸起萧墙。”他抿了抿唇,自嘲道,“大哥说我年幼,难以服众,他勉为其难地为我分忧,帮我掌管漕帮。我太天真,不小心着了他的道。”

“那葛长老呢?”渔舟接着道。

“被关 押了,他们还没那个胆子敢动他。”九嶷淡淡地道。

“那你接下来可有何打算?”渔舟又问道。

他舔了舔毫无血色的唇,漫不经心地道:“他们既然喜欢漕帮帮主的位置,让给他们便是,看看他们如何各显神通。九嶷一个死人,哪还会有什么打算,姐姐去哪,九嶷就跟到哪。”

渔舟浅笑道:“你还是先把伤养好吧,其他的以后谋划也不迟。饿不饿?要不要喝点粥?”

“好。”他低声应道。

渔舟去膳房端了热粥过来,拿起勺子,吹凉了,往他嘴里送。如今躺在床上的九嶷与废人无异,莫说举箸提笔,就是连翻身这样简单的事情他都做不了。

九嶷缓缓启唇,张嘴含住了半截勺子,慢慢地喝着粥,十足像一个乖巧的孩子。

两人话并不多,一个专注地喂,一个专注地喝,不疾不徐,默契十足。

对于经历过数月的刀光剑影、明枪暗箭九嶷来说,身上的伤口太多太多,早已疼到麻木,这碗寻常的粥,温暖的不止是身体,还有心。

人与人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,有些人一见如故,比如钟若瑜和渔舟;有些人一见误终生,比如九嶷和渔舟。

九嶷低垂着眼脸,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连一碗粥喝完了也没发觉。

“时候不早了,你歇息吧,我明日再来看你。”渔舟端着碗起身。

“姐姐,九嶷疼。”他张开眸子,伸手抓住渔舟的衣袖哀声道,眉头紧皱,眼底的脆弱与恳求,一览无余,让人忍不住怜惜。

“我给你去喊大夫。”渔舟欲举步往外走。

“姐姐……”他软软糯糯地唤道,吞下千般情绪,万句语言,只柔弱地喊了这一声,所有的脆弱与依恋暴露无遗。

大夫能够看好身上的伤,岂能看好心上的伤呢?他需要一个信任的人陪着他,哪怕什么都不做。

“那我等你睡着了再走。”渔舟无奈地妥协。

他满意地点点头,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,极浅极浅,如清风过处,了无痕迹。

渔舟双手插 入他的青丝中,轻轻地按抚着。

九嶷眉头渐渐展开,舒服地眯着眸子,轻声道:“姐姐是四月份离开绝雁岭的,对麽?”

“谁告诉你的?”

“没有人告诉我,只不过是当月姐姐寄给我的茶叶少了二钱,味道也差了一两分。”九嶷道,“姐姐做事一向细致,从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。”

逢年过节,九嶷都会给渔舟送礼。为了礼尚往来,渔舟每次都会回赠两斤上好的茶叶。

“说起这事,我不得不说你,我不是让人给你传过口信说别送那么多绫罗绸缎了麽?你怎么就是不听?”渔舟低声问道。

他只字未提所有送往绝雁岭的东西全都是亲自精心挑选的,只是若无其事地道:“九嶷不知姐姐喜欢怎样的花色,也不知姐姐穿什么花色好看,只好全都送了。”

渔舟忍住敲他脑袋的冲动,忍不住嘀咕道:“败家子。”

九嶷动了动耳朵,装作没听见的样子,与渔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渐渐睡着了。

渔舟踏着月色,穿过庭院回自己院子时,在荷塘边遇到了钟若瑜,不由轻笑道:“师兄,怎么还没睡呢?这是在赏月麽?”

钟若瑜望了望天上冷冷清清的上弦月,似笑非笑地道:“原来师妹喜欢上玄月。这么晚了,刚从九嶷那小子的院子里出来?”

“对啊,他方才醒了,于是在他院子里坐了一会儿。”渔舟应道。

“既然他已经醒了,你以后便少去他院中。”钟若瑜道。

“为什么?”渔舟疑惑不已。

看这架势,钟若瑜好像还真不是来赏月的,而是来堵她的。

“男女授受不亲,瓜田李下,避开点总是好些。”钟若瑜正色道。

“我与他情同姐弟,怎么会……”渔舟大惑不解。

“你与他情同姐弟,那他与你呢?小舟,别忘了,你十三岁,他十二岁,你们俩年纪相仿。”钟若瑜语重心长地道。

“额,十二岁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,师兄多虑了吧?”渔舟据理力争。

“老实说,你看他像个孩子麽?”钟若瑜意味深长地问道

渔舟无言以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