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.咕咕

三十晚上姬缘烧了几大锅水,几人都洗刷干净,换上整洁的衣裳,一派新气象。

都闲着无事,就跟着武枝学打络子。

红色的玉线打成漂亮的络子,中间缠一枚铜钱,挂在腰间压衣角,吉利又好看。

无独有偶,西门庆也把从姬缘手里拿去的铜钱放进了络子里,挂在脖子上。

西门家生意越来越大,官场上有靠山,父母都说她会嫁去真正的贵门做正妻,以后不用受气,堂堂正正,威风凛凛。

西门庆说不想去,要嫁一个身家普通的人,这样那人就不敢欺负她。

家里人觉得也行,但至少要是举人。

西门庆更是不敢把喜欢潘六郎的事透露出去一丁点。

如今的世道,天子至高,权贵当家,人命不值钱,若是潘郎因为她出了事……一想到这里,心痛如绞。

一面是喜欢的潘郎,一面是父母。

后者份量过重,就显得前者不那么重要。

只是,一想到……和潘郎断了情分,就心中一窒。

只作陌路人么……

偏不!

潘郎一定是知道我的苦处才这样说的!

西门庆突然又干劲十足。

只要潘郎可以考上举人,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。

只是,要怎么让潘郎考上举人呢?

西门庆向来不爱读书,想得脑子都疼了。

家里的书都有名册,不能流出去,但是她可以抄出来,找机会带给潘郎……

想到这里,西门庆匆匆跑去书房,要求抄书,一抄一整天,胳膊都肿了一整个晚上。

除夕夜,都在守岁。

只有西门庆因为弄伤了胳膊在针灸。

家里人都快心疼死了,偏偏这个娇气的姑娘一滴眼泪都没流。

能为潘郎做一点事,就很好了。

他哪里像他说得那样,只有一张脸能看……

明明像一阵温润的风,从诗画一样的江南吹来,经过了疏阔的林间,经过了悠远的大漠,最后落在这小小县城,定格成让人魂牵梦萦的样子。

一想到潘郎,西门庆眼睛里都是光彩。

他哪里都好!

哪里都特别好!

再也没有见过比潘郎更好看的人!

——————

狍子肉炒白菜,野鸡炖汤,咸菜烧豆腐,萝卜丁作凉菜。

除夕的年夜饭对于武枝几人开说,已经是几年没享受到的丰盛菜肴。

武松不敢吃太多米饭,依然是烙了饼子,沾点酱,咯吱咯吱啃大饼。

迎儿破天荒地吃了三碗,小肚子圆鼓鼓的,漂亮的大眼睛第一次显出了几分魇足。

剩下的都让武松包圆了,她喝汤的时候向来豪气,吨吨吨几口,再狠狠嚼一口饼子,咯吱咯吱,然后再端起盆,喝汤,有条不紊。

等她吃完最后一个饼子,杯盘空荡荡。

“饱了吗?”

姬缘有些紧张。

“有点撑。”

武松捂着肚子,仔细感受这种美妙的感觉。

太久了,太久没有吃撑过了呜呜呜……

“不碍事吧?”

姬缘怕她撑坏,不由得开始担心。

武松连连摆手。

“不碍事不碍事,感觉特别饱,想一辈子都停在这一天。”

“那也不错。”

武枝眼神十分温柔,抱着迎儿,笑意盈盈。

当夜清河县升起一阵璀璨的烟火,大都是西门家的方向,知府那边也有一些。

流光虽一闪即逝,绽放在天空的华美景象却让人印象极度深刻。

“真好看啊……”

姬缘坐在门槛上,抱着迎儿,左边是武松,右边是武枝,看着渐渐黯淡下去的烟花,也觉得岁月静好。

他曾见过更盛美的烟火,却不如此时动人。

或许是因为现在心中更宁静一些。

感觉自己像个慈祥的老母亲,带着三个闺女讨生活。

姬缘笑容渐渐僵硬。

——

武枝的病好了一些,近日也没有再下雪,连着出了几天太阳,雪化了之后上山的路不好走,深一脚浅一脚都是泥,武松便留在家里多住了几日。

姬缘也没有再上街卖饼,新年开头,都在拜年呢,难得都闲着,姬缘开始教她们认字。

此时最为常用的是繁体宋体,原主认得许多字,天资聪颖,却没机会读书,背着千字文百家姓,竟无半分用途。

那些轻便油水多的事情都有人包揽,各处都是复杂的宗族关系网,原主无甚门路,没有出头之日。

寒窗苦读需要十年,经史子集无数,一无家资,二无闲暇,这条路很长时间内都走不得。

如今姬缘也想不出什么用文化赚钱的法子,但至少可以教她们几个认字。

“这是武,这是枝……”

姬缘教她们的时候用的是沙盘,用半截筷子一笔一划写出来,周围围着三个脑袋,都看得目不转睛。

“枝枝来。”

武枝紧张地捏着半截筷子,颤巍巍地跟着学,稍微划出了一点,就放下了筷子,怂怂地看着姬缘。

“金莲哥哥……”

“无事,你接着写。”姬缘把武枝多写的那一点抚平了。

武枝便继续写,按照上面姬缘写的武枝二字,写出来两个像模像样的字。

“写得真好。”

武枝脸上慢慢爬上一层粉晕。

“该我了该我了!”求知欲旺盛的武松挤开武枝,蹲到沙盘前。

武枝默默看了一眼武松。

武松背后一凉。

“姐姐!我一定会小心的!不会把沙盘戳烂的!”

“放心吧!”武松拍胸脯保证。

猛然一掌拍下去,武松胸口一痛,她皱了皱眉,捏住了那半截筷子,递给了姬缘。

痛吗老弟?

还是拍胸口——

嘶——

姬缘看着都觉得痛。

武松那种不科学的巨力,姬缘已经不止见过了一回,每次还是会被深深震撼。

要是她去举重,多合适啊……

“武字还是一样的,松字是这样的。”

“松柏的松,孔圣人曾经说过,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”

“以后我也在院子里栽一颗松树。”

武松握了握拳头,然后捏着筷子,在沙盘里划出来武松两个字。

她十分珍惜这两个字,写得小心翼翼,并没有捅出什么窟窿洞。

接下来是迎儿,她还迷糊着,学着写出了“武迎”两个字,就十分高兴。

一天学十个字,三个人都要学。

一时间院子里都是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”的声音。

姬缘看着她们仨认认真真的样子,颇有些欣慰。

“咕咕咕!咕咕咕!”本来是平静祥和的一天,院墙外又传来了鸽子的声音。

姬缘虎躯一震。

“姐姐姐夫,我去看看,把鸽子抓来吃!”

武松就要出门,武枝却把她拉住,温柔道。

“金莲哥哥你去吧。”

“我去看看,马上回来。”

姬缘硬着头皮出了院子门。

外面是背着包袱的西门庆。

不会是离家出走来投奔吧?

姬缘有些无措。

“潘郎,这是我给你抄的书,你不要嫌弃我,我爹生病了,我趁机出来看看你,我很久之后都不会出来了……”

西门庆眼眶通红。

“潘郎,你用功读书,去考科举,以后我们就能……”

“西门姑娘,我对你已无情意,不值得你这样费心。”

“不管你怎么说,书是给你抄的,你不喜欢就把它烧掉吧,我是不会收回去的。”

西门庆再看了姬缘一眼,就要离开。

他一如既往好看,近日又比以前更好看了。

有匪君子,既清且冽。

以前的潘郎虽有青云志,性子却有些躁。

如今的潘郎……真教人喜欢……

“西门姑娘,你站着这里等一会儿,我有东西要给你。”

姬缘说完,刚走进院子门,就与正在偷听的两大一小打了个照面。

“嘿嘿嘿……”武松露出尴尬的笑。

武枝垂下头,恨不得把头栽进雪里。

武迎儿一脸懵懂,只觉得好玩,伸手朝姬缘要抱抱。

大家一起假装无事发生过。

姬缘撸了一把迎儿的头,再去上回藏东西的地方找西门庆上次给的笔墨纸砚,等他再出院子,西门庆已经走了。

只留了一个大包袱,脚步和她来时一样,十分忙乱。

姬缘提了一下,没提起来。

这还是西门庆扛来的包袱,他竟然提不动……

一时内心复杂。

“姐夫,我给你提。”

武枝轻松把包袱提了起来。

“姐夫,我觉得西门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,又很有钱,要是你喜欢她,就把她娶过来……”

武松还没说完,腰上就被武枝狠狠拧了一下。

“姐姐,我不说了…”

“西门姑娘的事,是我对不住你。”姬缘温声道歉。

“不怪你,是我不好……”武枝眼泪汪汪,越擦越多。

本来潘郎就是张府给的,要是张府不给,潘郎和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
“金莲哥哥,你要是喜欢西门姑娘,就和她在一起吧,我知道你不喜欢我……”

武枝哭得越发伤心,又咳嗽起来。

“枝枝这么好,怎么会不喜欢,我只是把你当成亲妹妹一样,并没有男女之意……”虽然这么说怪怪的,还是《渣男经典语录》中的金句……但除此之外,姬缘想不出来更好的措辞安慰武枝。

“我对西门姑娘,也是如此。”

“婚姻是一辈子的事,不能这么轻率决定,她只不过是此时被心中情绪蒙蔽,日后等她清醒了,想起来如今的事,说不定会发笑。”

“你真的不喜欢西门姑娘吗?”

武枝一边啜泣,一边看着姬缘。

“西门姑娘有她的可爱之处,然而,我并没有娶妻的念头。”

“在我心里,成亲不是两个人组成一个家,生儿育女,互相扶持,而是与一个彼此心动的人共度余生、悲喜与共。”

“若没有这个心动的人呢?”

“终生不娶又如何?”原主是被家人卖掉的,他们不止一个儿子,早就断了联系,不知道搬去了什么地方。

姬缘不需要娶妻。

传宗接代呢?谁来照顾你的衣食住行?不想家里有个人对镜梳妆,等着你回来?你老了又该如何?

武枝想问,却发现这些对姬缘来说都没有意义。

他只求心动……

那要靠缘法。

她一定是前生在佛前求的不够多,没求到这一点灵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