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5.罗岛日出

一切安静下来, 只有偶尔行经的飞船经过夏一南的身边。

他独自一人漂浮在茫茫太空中, 对面已被碾成星尘散去,却仍然有些茫然, 不敢相信这场战斗已经彻底结束。

周围的空间开始坍塌了,黎朔出现在他的身边,还是蒙着眼睛。直到这个时候狂喜才忽而崩裂出来, 夏一南猛地上去抱住了他,却说不出一句话。

黎朔也不管夏一南身上沾着的血, 紧紧回抱, 大笑着。两人在逐渐坍塌的空间里, 任由行星的引力将他们向下拉去,远处仍然是璀璨的繁星, 脚下是蔚蓝的星球,上头有城市不灭的灯火,下坠过程中周围一切化作了流光。

最后完全回归现实, 时间飞速在身边掠过,他们回到了白墙医院。

这里是最初的模样, 外头的阳光明媚,收音机里放着老歌。在一顿大笑好不容易结束后,夏一南收敛好情绪, 拉住了黎朔的手,仍然是轻轻亲了他一下:“等我回来。”

“你要去哪?”黎朔问。

“处理一些事情, 然后就再也不会走了。”夏一南笑说, “我保证, 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。”

“好。”黎朔回答,“我就在这里等着你。”

在杀掉哈斯塔的那时,夏一南听到了遥远群星深处,传来的呼唤声。

视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,就像是那些存在不再想要掩盖自身,纷纷亮出自己的方位。

夏一南屠杀的高等存在都是对人类抱有敌意的,将他们的恶意截止在未来以前,而还有相当一部分独自行走在群星中。在哈斯塔死亡后,它们纷纷现身,隔着遥遥星空朝夏一南发出欢迎——

直至今日,它们终于承认了这个尤格索托斯的替代者。这也是它们第一次接纳外来种族,成为它们中的一员。

不是因为哈斯塔确实该死,夏一南当了它们心中那个正义的英雄,而是因为他拥有的强大实力。它们对同类漠然,不屑于结伴,却对这样实力的拥有者表示了善意,即使他曾杀过如此多的同胞。

心念一转,夏一南就已重新来到深空中。

只是这回他抵达的地方,是一片混沌的黑。那云雾状的黑里又夹杂了诸多能量,在那其中涌动的,是不可名状的存在。它是杂乱的线条,是无形的文字,是映亮了亘古时代的光源。

无数只眼睛在其中隐没又出现,或庞大或极其微小。高等存在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,目睹着这位新晋的同类。

云雾缠绕,深渊刮起无声的烈风,它们以目光审度——

你有机会,能随意改变这个世界。

事实也确实如此,只要夏一南想,区区地球又怎么够格当他的战场?不谈简单的名利,建立起绝对的统治都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。这能作为他行经漫长的旅途的奖赏,从此以后宇宙都要被囊括在他的步伐下。

对于高等存在来说,不过一个文明而已。

“不,我拒绝。”夏一南一字一顿地说,“这场游戏,我已经赢了。”

他环顾周围,黑雾涌动得更厉害了,显然是没想到这样的回答,他指了指宇宙深处那遥远的星球:“别误会了,我今天来这里不是和你们搞庆祝的。我是来警告你们的。”

他笑了笑,对眼前的它们,还有宇宙更深处注视着此处的其他存在说:“哈斯塔算你们里头很强了的吧?刚刚被我打成什么样了,不要装作没看见。你们要是以后有哪位还想过来,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,我不介意把你们碾碎送回老家去。”

黑雾彻底狂躁起来,扭曲而疯狂,它们未曾被如此藐视过,更何况是在首先展示了善意的情况下。

“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低等文明的,骨子里的嗜血和残暴也从来没消失过。”夏一南继续说,“我不想管你们到底是怎么样的群体,互相厮杀也好,蔑视文明也好,残暴不堪也好,都与我无关,只要别来打扰我在地球上的生活就好。”他环顾周围涌动的黑雾,和其中无数的眼睛,“怎么样,有意见吗?”

周围黑雾仍然在涌动,一只只眼睛却慢慢散去,最后连雾气都没了,周围回归了正常的星空。

夏一南穿行在群星之间,回到了蓝星球的上方。逐渐有暗蓝色的光围绕在他周身,涌向远处天穹里一颗闪亮的行星。

他身上的力量开始剥离,异能不复存在,不同时间点上的黄印也开始碎裂。

同时在白墙医院的黎朔,也觉得奇异的轻松正在爬上心头。他看见自己手上,细小的火流开始浮现,带走了一直烧灼灵魂的痛楚。

这奇异的仪式一直持续了数个小时,终于在夜色完全降临罗岛的时候,夏一南回到了黎朔身边。

他看上去只是出去海边走了几圈,还带了两根雪糕回来,懒洋洋地递给黎朔:“给。”

他此刻已是正常人的模样,再也没去遮拦黎朔的视线。黎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已经太多年没见了,他几乎是贪婪地,把视线停留在那人的面庞上。

夏一南把雪糕往前怼了怼:“别看了,以后还有的你看的。赶快吃吧,快融化了。”

黎朔接过,上前亲吻他。

于是两人坐在有月光洒下的窗台旁,吃着软糯的雪糕。黎朔说:“你去做了什么?”

“把你我的力量找了个地方存起来而已。”夏一南摊手,“总不能让你一辈子不看我吧?”

黎朔犹豫了一下:“……那万一它们还有想要过来的呢?”

“就我目所能及的未来里,没有入侵者。”夏一南靠着他的肩膀,“尤格索托斯的全知其实是个悖论,要是它真的能见到所有的未来,那么也不会死在灯塔那天晚上了。就像是我,在结果真的到来前,也看不到我和哈斯塔谁是胜者。到底还是个体,再怎么强大,都没办法和整个世界对抗。”

“那再到未来怎么办?”黎朔问。

“这你就别担心了,”夏一南笑说,“在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死前,那力量是随时可以取回的,所以只要我活着这个星球就会有事。而且严格来说,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奇迹,而是一帮人共同努力的结果。再之后,你要相信还会有同样的英雄站出,拯救所有人于水火中的。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?这才是我们种族该有的魄力。”

黎朔放下心来,把最后一口雪糕吃掉:“那我们之后还要做什么吗?”

“不知道啊。”夏一南已经有些困了,讲话拖长了音调,“想去哪里去哪里吧,要是喜欢还可以换个时间点住。工作也是要找的,不然我们两个会穷死的。我倒是没什么问题,随便去个研究所混日子就好了,至于你要多努力了,自个儿想去吧。”

“……”黎朔无奈,“就你这个知识量在任何一个时代,都是在骗工资吧?”

“那有什么关系,刚好不用加班了。”夏一南说,“反正做一段时间就跑,还是那句话,想去哪里就去哪里。”

黎朔看着外头漫天的繁星,忽而笑了:“也是啊,反正未来还很长。”

哈斯塔死后,黄印也不再是不可逆的了,夏一南最后归还力量的时候,确认它们都在缓慢自我摧毁中。

黎朔问:“既然哈斯塔和尤格索托斯已经死了,黄印也没了,那么其实未来他们没有死吧?”

“不清楚。”夏一南说,“黄印也并非完全消失,尤格索托斯所做出的一切也不是能轻易撤销的,这些都属于我还看不清的未来,而且不论如何时间悖论都是存在的,不知道最后是以怎样的结果呈现。”他笑了,这次终于没有了任何的调侃和张扬,只是很纯粹和带有期待的笑,“但是,也许就在某个未来,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呢。”

第二天罗岛醒在温暖的晨曦里,两人骑单车去到海边,看到了一轮赤红的日出。

海阔云开,日出胜火。

盘旋头顶已久的阴影终于消散,这也是人类的日出。从此以后两人再也不用顾忌什么,天南地北,仍他们探索。

这就是故事续写的结局了。

夏一南停下单车在海边,目不转睛看着日升,忽而回头和黎朔说:“要不比比谁先到灯塔?输了的人请雪糕。”

话音未落他不等黎朔回答,已经一溜烟骑上了街道,超过几个早起晨跑的人。

黎朔:“…………”他被夏一南突如其来的无耻所震撼,立马也跨上单车追上去,“我靠偷跑不算数!”

“谁管你!”夏一南大笑着往后甩下这句话,风吹起他们的衣角,前所未有的快意。他们在这样的清晨冲向了远方,那里是更为灿烂的阳光。

……

飞机落地后,被吸入肺腑的微寒的空气。

黎朔给夏一南紧了紧围巾:“别感冒了。”

夏一南说:“我还没娇弱到这个地步好么,再说了什么疾病,只要把力量拿回来过几秒就好了。”刚说完他就打了个喷嚏。

黎朔无奈:“谁叫你每次都懒得拿呢,不拿就算了还不吃药,上次感冒还不是拖到发烧。”

“就这件事情你说了五六年了。我就那一次最严重好么。”夏一南很不满,“快走吧快走吧,赶快去拿行李。”

两人这次旅游的地方,是联盟极北方的一个岛屿,上头白雪皑皑。

这里也是曾经尤格索托斯毁掉大部分大陆,剩余人类被迫撤离到的地方,当年黎雅信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,前往罗岛灯塔的。

他们这是抱着纪念的态度来的,想着,再怎么样,都该来这里看看。

拿完行李,两人搭着车去往酒店。接下来的几十天他们四处乱走乱玩,一个地方玩腻了就去下一个,毫无目的性,却也有别样的潇洒。

有时候他们行经冻结的冰湖,学着当地人的方法去冰钓。有时候他们跑去雪地里看极光,那些变幻莫测的光泽,像极了多年前的那星光。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,就在温暖的房屋里窝上一整天,黎朔提议看电影,结果翻出来的全部是垃圾片,两人纯粹当搞笑片来看,一直笑到了深夜。

第二天早晨下了大雪,走出房屋外能看见厚厚的积雪。旅途还在继续,温暖的车辆里放着歌曲,晃晃悠悠驶向了远方。

这种地方总会让他们想起过去。

一直以来,黎朔身上都带着灯塔里的一些照片,原先没有相关记忆,只直觉是很重要的东西,即使是再遥远的旅途也没有丢下。

其中有周辰翊和白秋抱着还是婴孩的他的合照。那两人都在普通的屋子里,窗玻璃上能看见外头车辆驶过的流光,旁边炉子热腾腾地冒着热气。这张照片是他们在当地,一位新结交的朋友拍下的,后来被夏启明带回了灯塔。

黎朔每次看见这张照片,都会想,绝对绝对还有再相见的一天的。

夏一南在某些夜晚,还会闪回一般回到过去的岁月。

那是他作为乔朗,刚从厄港回到军部的时候。所有人都在长桌旁等待着他为全新的能源命名。

还在灯塔时,夏一南一直都跟着黎雅信学习和研究,也见证了数年下来她究竟付出了多少。

古往今来,众多新问世的事物,都以发明者命名。他那时就想着,要是真的可以杀掉尤格索托斯,黎雅信也该得到一个这样荣耀的机会。

可惜黎雅信没能陪他走到这一天。

那些英勇无畏的战士也没有,夏一南总想着要是他们要是还活在现在,恐怕也是一帮不省心的主,以夏启明为首不断搞事情,还得顺便拖上老实人周辰翊,又得因为碗里的牛肉争执一番。

而梦回军部,他仍然面对联盟所有军官,对着那经历了无数磨难才提纯的物质,轻声在诸多目光下说“就叫它,‘信’吧。”

这个名字在久远岁月前,就已经被定下,只等着此刻的脱口而出。就这样,在潮水般的掌声四起时,他泪流满面,多年后终于知道究竟是何人站在了他的身后,不曾离开。

旅途还在继续,终于在某天,他们抵达了岛屿的最南方。

此时是夏季,这里还能看见带着绿意的植物。他们朝山上爬去,从早上慢悠悠爬到了中午,终于抵达巅峰。

微凉的风划过指间,呼吸时满是清爽的气息。

夏一南站在山巅望着摇摆的长草野花,与远处的碧蓝河川。松针挂着白霜,流云卷过山岗,整个世界就这样在他面前铺陈开来。

这里是一切的起始点啊。

突如其来的情绪汹涌地涌进心间,夏一南深吸一口气,吼道:“你们看到今天了吗!”

“我们赢了!!!”

回答他的,只有漫山遍野的风声。

慢慢悠悠不急不躁,两人过了数月才重新回到住处。这次他们选择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定居,还没决定要离开的日期。

刚拖着行李回到门前,黎朔就看到门上夹着的纸条,心生不妙:“你临走前水电费交了么?”

夏一南:“……”

夏一南:“哦,忘了。”

推开门进去里头果然断水断电了,黎朔没来得及收拾行李,反而搞了半天这个,到了半夜水和电才来。两人匆匆洗了澡就直趴床上去了,实在太困。

还没睡着时夏一南说:“明天再去趟琴行吧。”

“不是才买过小提琴么。”黎朔说。

“还有钢琴。”夏一南提醒,“反正我随便做做研究,那帮人就把我当宝了,恨不得我天天负责项目,不差钱。只要是我想听你弹琴了。”

黎朔揉揉他脑袋,笑说:“总感觉我被你养着了。”

“你又不是不赚钱。”夏一南也笑,勾勾他的下巴,“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,来,给爷笑个。”

这一勾不要紧,关键是勾出火来了。两人又瞎闹了一整晚,第二天谁都没能起来,一路睡死到黄昏,去琴行的计划彻底告吹。

不过也没关系,毕竟还有很多个明天。

黎朔有时候会画画,夏一南还是看着成堆的漫画书。日子一天天向前,待腻了就换个地方,换个工作,换个活法,把所有普通人的生活都体验了一遍。

两人试过数着钱过日子,柴米油盐都计算得谨慎,也试过在某个灯火透明的晚上,因为一时兴起冲进赌场里豪赌千金。

他们还试着取回异能,在海边烧烤。黑刃把肉串起来,架在上头还能自己转动,黎朔在旁边煽风点火,一晚上效率极高,把买的所有东西都烤得外焦里嫩,油都滴到了火焰里。冰冷的啤酒就放在一旁,喝一口吹着海风,就觉得此生再无所求了。

于是夏一南提议,要不哪天我们去开个烧烤店算了,我串你烤,分工明确。

黎朔说你肯定是喝醉了,我们哪能在人前用异能。

夏一南咂嘴,说在后厨又不会有人发现。不过想想还是好麻烦,还是改日再说吧。毕竟想要尝试的东西还有太多了。

黎朔后来还是给他念完了那首诗——

返回荒原吧,向你未涉足的更深远之处而去,

既已明悟人世那遮盖痛苦的面具。

当时间的消逝,从手中悄然逃走,

将自己隐没,于黎明的眉头。

是时间的海潮将卵石消磨,

我们的岁月也这般被剥落。

在阿卡迪亚我的孤独是马匹,

在明日的湖泊里打着响鼻。

你既没有受到哀悼,也没有受到欢呼,

一切修辞剥去外表,作缄默的陈述。

而这就够了。

沙漠里扬起风暴,海面上白鸟飞翔,高山上白雪皑皑,洞穴里钟乳石垂下。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,值得用一生去探索。无名的英雄背上行囊,牵着所爱之人的手,潇潇洒洒走向明日。

“……你既然看得到未来,那有看到我活到什么时候吗?”黎朔有一天突然问。

这时他俩都在看电视,夏一南沉迷情节,眼睛都离不开屏幕,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嗯了一声。

“是什么时间?”黎朔揉揉他刚洗好的头,指间留下了清新的味道,像是初夏的薄荷。

“很久以后,”夏一南仍然目不转睛,“我俩都是见过世界末日,搞过革命开过星舰的人了,你还在意这个。”

“就问一声嘛。”黎朔笑,大咧咧地敞开臂膀,搂住他。

“真的挺久的。”夏一南往后靠,舒舒服服窝在他怀里,翘起二郎腿晃荡着白皙的脚。

黎朔没得到回答也不急,电视情节太精彩了,不值得抛开去讨论这类话题。

晚上睡觉,熄了灯,黎朔半梦半醒。夏一南忽而说:“是真的久,没骗你。”

黎朔懒得睁开眼:“又没说你骗我。”

“那一天我也会在的。”

屋内只有皎白的月光,婆娑的树影,他们刚买的呆头狗扫了他们一眼,又兴致缺缺地合眼睡去。

黎朔说:“过一遍已经知道的人生,真的有趣么?”

这回换夏一南快睡着了,有些不耐道:“你今天犯什么毛病,问来问去的。要没意思,我今天也不会在这了。”

“……那在未来呢,我们重新见面了么?”黎朔半天没得到回应,拿手肘推了推夏一南,“二北,问你话呢。”

“见了见了。”夏一南的意识一半沉在梦乡,含糊说。

“真的吗?”

“真的。”

黎朔就眉飞色舞,起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:“还是你厉害。”

“那当然,老子是谁啊。”夏一南稍微清醒些了,哼了声,忽而想起什么,“哦对了,你记不记得,在阿卡迪亚的时候,我们刚从纳安尔回来,我在赌场里给你指了指一个挂钟。”

“当然记得。”

也正是那晚,他们拉起了彼此的手,拥吻在一起。

“当时你以为,我在说一生无时不刻都在飞逝,走过的每秒不可挽回,没必要留恋,但也不该辜负。”夏一南停顿了一下,似乎有些难为情,“但其实我不只是这意思,所有的研究与战斗里,我们最终看似是以时间取胜,实则不然,爱是种很伟大的东西。”

他们离得很近,呼吸都交融一起,亦如过去的所有光阴,与未来的一切岁月。

“所以你当时的意思是?”

“它在时间之外。”